阅·听经典丨《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》系列讲座④:歌以咏志,慨当以慷——《曹操集》导读
提到曹操,人们脑海中往往会浮现出“乱世枭雄”“奸诈权臣”等形象,但历史上的曹操远不止于此。他是东汉末年杰出的政治家、军事家,更是建安文学的开创者,其诗作慷慨悲凉,文风清峻通脱,被誉为“汉末实录”。《曹操集》作为收录曹操著作的文献,不仅为我们揭开了这位历史人物的复杂面纱,更成为研究汉末政治、军事、文学的重要窗口。本期《阅·听经典》,我们将翻开这部历史文献,走进曹操的内心世界,感受“治世之能臣,乱世之奸雄”的矛盾与伟大。

东南周末讲坛第756期邀请福建教育出版社总编辑、编审孙汉生,以“歌以咏志,慨当以慷——《曹操集》导读”为题,通过详尽的解析和丰富的例证,全面展示《曹操集》的内容和价值,深入探讨曹操的生平、思想、政治军事才能以及文学贡献,为读者提供一个全面了解曹操和《曹操集》的视角。

一、东汉末年社会状况
东汉中后期皇权衰微,皇帝普遍短命。从第四位皇帝到曹操出生前的第十一位皇帝中,最长寿的仅36岁,多位幼帝早夭。8岁汉质帝因称权臣梁冀为跋扈将军被毒杀,反映出外戚专权的残酷。曹操生于汉桓帝时期(155年),正值梁冀倒台后宦官掌权的混乱年代。桓帝、灵帝的昏庸加速汉朝衰落,诸葛亮《出师表》叹息痛恨于桓灵即指此。
184年黄巾起义爆发后,朝廷依靠地方武装平叛,导致军阀势力崛起。曹操因镇压黄巾军立功,逐步登上历史舞台。189年灵帝驾崩后,宦官与大将军何进争斗,何进召董卓入京诛宦,反被宦官所杀。袁绍率军屠杀宦官,董卓趁机控制洛阳。他废黜少帝,改立9岁的汉献帝,并残杀废帝与何太后,其暴行引发诸侯讨伐。此时曹操仅拥数千兵力,远不及袁绍的四世三公声望,但这场政变正式开启了三国乱世。

曹操画像
二、从《述志令》认识曹操及其诗文
(一)青年之志:正直、忠诚的年轻干部
原文1:“孤始举孝廉,年少,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,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,欲为一郡守,好作政教,以建立名誉,使世士明知之。”
译文:我20岁就被地方举为孝廉,但我不是一个以隐居来邀名的人物,但是我很怕被误解为是一个很平庸的人。想要做一个郡守,致力于推行良好的政令与教化,以此树立名声,让世间的士人都能真正了解我。
解读:曹操二十岁获举孝廉后,初任洛阳北部尉(相当于现代派出所所长)。虽官职低微,这位青年官员却展现出非凡的魄力:他首创五色棒刑具,按罪行轻重施以不同颜色的惩戒,这一制度创新成为汉代刑法史上的重要实践。任内雷厉风行打击地方恶势力,连权倾朝野的宦官亲属也未能幸免——其叔父违法同样被五色棒处死。这种不畏强权、执法如铁的作风,生动诠释了年轻曹操整顿吏治、匡扶正义的施政理想。
原文2:“后徵为都尉,迁典军校尉,意遂更,欲为国家讨贼立功,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,然后题墓道言“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”,此其志也。”
译文:后来我被征召为都尉,又升任典军校尉,这时我的志向发生了变化,想要为国家讨伐逆贼、建立功勋,期望能够封侯,成为征西将军,然后在墓道上刻下‘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’的字样,这便是我当时的志向。
解读:曹操升任典军校尉后,其政治理想发生显著转变——从追求个人政绩转向谋求国家功业。他在《与王芬书》中明确表达了匡扶汉室的志向:冀州刺史王芬策划废黜汉灵帝、另立新君时,曹操不仅断然拒绝参与,更以历史为鉴进行深刻剖析。文中指出,古代权臣废立君主必出于公忠体国,且需具备充分的政治基础;而当下密谋废帝实属叛乱之举,必将重蹈七国之乱的覆辙。这一立场充分展现了青年曹操的政治清醒:他虽怀有封侯拜将的抱负,但始终坚持对朝廷的忠诚,其征西将军的人生理想本质上仍是维护汉室权威的另一种表达。
(二)中年理想:征战之行、平天下之功
原文1:而遭值董卓之难,兴举义兵。是时合兵,能多得耳,然常自损,不欲多之;所以然者,多兵意盛,与强敌争,倘更为祸始。故汴水之战数千,后还到扬州更募,亦复不过三千人,此其本志有限也。
译文:后来恰逢遭遇董卓作乱之祸,我便兴起义兵。当时招募士兵,本来能够招到很多人,但我却常常自我克制,不希望招募太多;之所以这样做,是因为兵力过多会导致士气过于旺盛,在与强敌对抗争斗时,倘若有所闪失,反而可能成为灾祸的开端。所以汴水之战时,我的兵力只有数千人,后来回到扬州再次招募,兵力也仍然不过三千人,这就是我原本志向所限。
解读:面对董卓之乱,曹操虽能募集更多兵力,却始终将部队规模控制在三千人左右。这种克制的军事策略背后,是深刻的战略考量:避免因兵力过剩而滋生骄躁情绪,在与强敌对抗时反而可能招致灾祸。汴水之战中,曹操仅以数千兵力冲锋陷阵,展现出非凡的勇气与决断力。当其他诸侯以讨伐董卓为名扩充势力、争夺地盘时,曹操始终保持着独特的军事品格:一是不与友军为敌,在军阀混战的乱局中,曹操从未攻击过同盟部队;二是专注讨伐目标,拒绝借机扩张势力,始终以匡扶汉室为根本宗旨;三是保持战略清醒,在众人争抢地盘时,坚持用兵贵精不贵多的原则。这种军事操守,正是曹操早期正直品格的延续与发展。在中年时期,他将青年时的政治理想转化为实际的军事行动,用有限的兵力践行着平定天下的抱负。
原文2:及至袁绍据河北,兵势强盛,孤自度势,实不敌之;但计投死为国,以义灭身,足垂于后。幸而破绍,枭其二子。又刘表自以为宗室,包藏奸心,乍前乍却,以观世事,据有当州,孤复定之,遂平天下。
译文:等到袁绍占据河北,兵力强盛,我自己估量形势,确实不是他的对手;但我只想着拼死为国效力,以大义舍身取义,这样的行为足以流芳后世。幸运的是,我击败了袁绍,还斩杀了他的两个儿子。另外,刘表自认为是汉朝宗室,却心怀奸诈,行事犹豫不决,时而前进时而后退,以观察时局变化,他占据了荆州这块地盘,我又再次平定了他,于是最终平定了天下。
解读:当董卓因内乱被诛后,袁术与袁绍虽出身四世三公的显赫家族,却因兄弟阋墙而自毁根基。曹操在军事劣势下仍坚持讨伐袁绍,最终不仅击败这位最强对手,更彻底肃清其残余势力。这种军事胜利本质上是道义力量的胜利——当其他军阀沉迷于地盘争夺时,曹操始终以匡扶汉室为最高目标。荆州牧刘表的行为更具讽刺意味,作为汉室宗亲,在讨伐董卓时却首鼠两端,其乍前乍后的观望态度,暴露出军阀典型的自私本质。曹操平定荆州的行动,本质上是对汉室正统的捍卫。这种对比凸显出曹操的政治品格,在军阀割据的乱世中,唯有他始终保持着对汉室的忠诚。击败袁绍、平定刘表的过程,实则是以军事手段完成对道统的维护。
(三)晚年之志:忠汉
原文:昔乐毅走赵,赵王欲与之图燕。乐毅伏而垂泣,对曰:“臣事昭王,犹事大王;臣若获戾,放在他国,没世然后已,不忍谋赵之徒隶,况燕后嗣乎!”胡亥之杀蒙恬也,恬曰:“自吾先人及至子孙,积信于秦三世矣;今臣将兵三十余万,其势足以背叛,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,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。”孤每读此二人书,未尝不怆然流涕也。
译文:从前乐毅逃奔到赵国,赵王想与他合谋攻打燕国。乐毅跪地垂泪,回答说:“我侍奉燕昭王,就像侍奉大王您一样;我如果获罪,被放逐到其他国家,直到死为止也不会改变,绝不忍心谋划攻打赵国的臣民,更何况是燕国的后代子孙呢!”秦二世胡亥要杀蒙恬时,蒙恬说:“从我的祖先到我的子孙,在秦国已经积累了三代的忠信;如今我率领三十多万大军,势力足以背叛朝廷,然而我明知必死却坚守道义,是因为不敢辱没祖先的教诲,忘记先王的恩德啊。”我每次读到这两人的事迹,未曾不伤感落泪的。
解读:东汉末年的政治格局中,汉献帝以三十六岁高龄成为罕见的在位君主,曹操作为实际掌权者,其政治抉择颇具深意。他效仿乐毅的忠义精神——即便流亡他国仍坚守对故主的承诺,更以蒙恬为典范:这位秦朝名将手握三十万雄兵却甘愿赴死,只因不愿违背世代忠信的祖训。曹操通过自比齐桓公、晋文公,构建起独特的政治身份认知:既维持汉相名义,又实际掌控朝政。这种看似矛盾的行为,实则是将古代贤臣的操守升华为乱世中的政治哲学——当其他诸侯忙于扩张势力时,他选择以蒙恬式的克制守护汉室正统,用行动诠释了何为权臣的自我修养:在绝对权力面前保持对道义的敬畏。
三、诗歌理想的历史嬗变:从仁政构想到乱世悲歌
(一)青年篇:仁政理想的诗意启蒙
曹操早期诗歌以儒家政治理想为核心,融合先秦两汉思想传统,通过诗化语言构建社会蓝图,体现其“治世能臣”的抱负。在《度关山》中,以质朴的语言传达出轻徭薄赋的施政理念,主张减轻百姓负担,反对奢靡浪费,将节俭视为为政者的基本美德。诗中兼爱尚同的表述,则彰显了他对儒家仁政思想的继承与发展。《对酒》一诗则展现了更为博大的胸襟。他不仅祈愿百姓安康长寿,更将仁爱的范畴扩展至自然万物,希冀皇恩惠泽能遍及鱼虫草木。这种天人合一的生态伦理观,在汉末乱世中显得尤为珍贵。两首诗共同构成了曹操早期理想主义的精神图谱,既有对民生疾苦的深切体察,又包含对和谐社会的诗意构想。
(二)中年篇:乱世烽烟中的双重书写
建安时期的战乱现实促使曹操诗风转向悲慨与冷峻,理想主义褪色,代之以对生命虚无与权力秩序的复杂思考。在《薤露》中,他以史诗般的笔触,真实记录了东汉末年的社会动荡与民生疾苦,堪称乱世的一面镜子。《蒿里行》则聚焦于诸侯讨伐董卓的历史事件,诗中既描绘了战争的残酷,又饱含对百姓的深切怜悯,那种慷慨悲凉的情怀,正是曹操古道热肠的生动写照。而《苦寒行》与《却东西门行》则转向个人征战经历的抒写。这两首诗以质朴的语言,道出了将士们离乡背井、思念故土的复杂心境。在刀光剑影的间隙,曹操用文字为那些默默无闻的战士立传,让后人在铁血征伐之外,触摸到了人性最柔软的角落。这些作品共同构成了曹操中年时期的精神图谱,既有对时代的深刻洞察,又不失对个体命运的温情注视。
曹操诗歌的嬗变轨迹,实为汉末士人精神史的缩影——从儒家诗教的政治抒情,到直面乱世的悲悯与自省,最终在文学与权力的张力中,完成了中国诗歌由“言志”向“缘情”的过渡。
四、曹操公文中的政治修辞与身份建构
曹操的政治文书与自我表白始终围绕两个核心展开:对汉室的忠诚表象与对权力的实际掌控。
在建安元年的《谢袭费亭侯表》中,他遵循古人三辞三让的礼仪规范,表面谦称德不配位,实则通过祖上立功、皇恩明发的表述确立统治合法性。这种政治表演在《述志令》中达到高峰——他既强调内比鼎臣,外参二伯的辅政姿态,又以江湖未静不可让位为由拒绝交出兵权,形成让县不让权的独特政治操作。面对汉献帝君若能相辅则厚的质问时,这位实际掌控者会汗流浃背,暴露出对正统性本能的敬畏。朱熹将其斥为窃国大盗固然带着理学偏见,但鲁迅指出的通脱文风确是其独特之处:在政治文书中,曹操能同时驾驭权谋家的冷酷与文人的率真。这种双重性使其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具复杂性的政治人物之一。曹操的政治遗产在临终《遗令》中展现出惊人的坦诚与矛盾——这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,遗嘱内容却如同老农般琐碎,叮嘱妻妾分香卖履维持生计,与其标榜的圣贤形象形成戏剧性反差。这种表里不一的特质,恰是乱世生存的必然选择:既要维持周公吐哺的道德人设以笼络士心,又必须践行齐桓公式的现实政治逻辑。
曹操与荀彧的关系深刻诠释了权力与忠诚的辩证关系。作为首席谋士,荀彧在官渡之战中力主抗袁,战略上主张先北后南,其军事才能得到曹操的高度认可。这种信任体现在《请增封荀彧表》中——曹操多次为其请封,甚至在对方谦让时亲自致信催促。然而当荀彧反对晋爵魏王时,曹操立即采取监控措施,最终以空食盒暗示其自尽。这种反差揭示出权力关系的残酷本质:荀彧作为汉室忠臣的身份认知,与曹操实际掌权者的角色定位存在根本冲突。建安十九年的废后事件进一步凸显这种逻辑——曹操以汉献帝名义颁布《假为献帝策收伏后》,处死伏皇后及其子嗣,却将三个女儿送入后宫。这种看似矛盾的行为,实则是权力运作的双重标准:对威胁皇权的伏后家族毫不手软,对可能动摇自己地位的荀彧予以清除,而对能强化政治合法性的联姻则积极推动。这种精密的权力计算,最终在曹丕篡位时得到延续——曹操女曹节拒绝交还玉玺的举动,既是对汉室的忠诚,也暗含对父亲政治遗产的维护。
五、《曹操集》总述与总评
(一)政治与社会治理
《曹操集》展现了曹操作为乱世能臣的多面性。其政治文书虽不乏权力运作的表演性,但更体现务实精神。如《屯田令》推行军垦,解决饥荒与军粮问题;《礼让令》《慎刑令》等则反映其社会治理理念。这些政令不仅稳定了北方经济,也为统一奠定基础。
(二)军事思想与贡献
曹操是卓越的军事家,曾单骑脱险,更整理《孙子兵法》,删繁就简,奠定后世版本基础。其《孙子兵法序》强调“足兵足食”,主张文武并重,反对滥用武力,是对孙子思想的深刻发挥。
(三)人才政策与文学成就
曹操以“唯才是举”矫正东汉选官弊端,但并非忽视德行,而是乱世重功能、治平尚德行。他表彰贤才(如《求贤令》),甚至公开承认错误(如荀彧之谏),与袁绍的嫉贤形成对比。此外,他是建安文学领袖,诗歌(如《短歌行》)与游仙诗(如《秋胡行》)均有开创性贡献,兼善书法、围棋、音乐,展现文武全才。
(四)历史评价的双重性
司马光赞其“有大功于天下”,朱熹则斥其“作伪”。这种分歧源于标准差异:曹操以实效推动社会进步,但手段常突破儒家伦理。其复杂性恰是乱世领袖的缩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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